在上海的一个工业郊区,制药业正在经历一场权力交接。
工程师们正在检查一排巨大的不锈钢罐,一种源自仓鼠卵巢细胞的生物药物即将在这里开始生产。每个罐的容量都足以生产5万升这种药物,该设施只是中国生物制药产业蓬勃发展的一个例证。
该工厂属于毕博制药,该公司于 2 月份开始建设,目前已提前一个月完工,这得益于快速的审批和当地临港区政府的实际支持。
中国生物制药行业正蓬勃发展。一系列并购交易吸引了众多外国制药企业来到中国,寻求有前景的分子药物来补充其日益萎缩的研发管线。例如,今年6月,阿斯利康与中国生物技术公司石药集团签署了一项价值高达52亿美元的协议。
仅仅五年前,该行业还因未能研发出有效的新冠疫苗而被嘲笑为落后者。如今,西方制药公司的高管和投资者私下警告说,他们的公司有可能在药物创新方面被中国超越。
中国生物制药崛起的核心在于速度和效率——这些因素不仅加快了药物研发速度,而且显著降低了成本。中国的优势源于其庞大且高技能的劳动力队伍:从实验室研究人员和设备制造商到负责安装毕博新生产线的工人,不一而足。虽然部分人才曾在海外的美国大学和大型制药集团接受培训,但绝大多数劳动力都是本土培养的工程师。
麦肯锡的一份报告详细阐述了中国在药物研发各个阶段的时间和成本优势。该咨询公司估计,中国制药企业在将靶分子转化为候选药物并进入早期临床试验方面,速度是全球平均水平的两到三倍。
一旦某种疗法通过了初步的动物试验,由于中国有大量未被满足的医疗需求的患者群体,因此在中国,临床试验的患者招募速度会比在动物试验中快两到五倍,具体速度取决于治疗领域。

“过去三四年,中国的发展速度非常迅猛,已成为全球最重要的创新源泉之一。”毕博制药创始人兼首席执行官彭娇表示。他补充道,中国在研发新药方面的优势在于,其基础研究已经相当成熟,但还需要通过实验室研究来确定合适的制剂配方。
“这更像是一个谜题,需要的是工程思维而非科学思维。这类工作需要一支高效的团队,能够迅速行动,找出可行的解决方案,”他补充道。
由于政府的大力支持,中国企业与西方竞争对手相比,能够在速度和成本方面取得如此成就。彭先生的工厂位于特斯拉上海超级工厂附近,坐落于一个专为生物科技初创企业设立的产业园区内。这些企业可以获得补贴、低廉的租金以及来自临港市政府的全程支持。
官员们仅用了九天时间就批准了BiBo的建设计划——而在欧洲,这个过程可能需要长达六个月的时间,彭先生正在欧洲寻找另一个生产基地。
彭先生在波士顿和上海都设有生物制剂(即源自活体生物的药物)生产基地。他表示,十年前,他的美国和中国科研团队之间存在明显的经验差距。如今,这种差距已经消失。他说,上海的员工经验同样丰富,而且工作效率更高,规模也更大。
对于像彭先生这样的创始人来说,中国的吸引力与日俱增。利用中国庞大的供应链网络,可以加速研发周期的各个阶段,从发现新药到规模化生产和临床试验。更短的研发周期提高了早期生物技术公司的生存几率,使他们能够测试更多想法,快速淘汰失败案例,并增加发现重磅疗法的机会。
然而,该行业现在面临着一个关键问题:中国新兴的生物技术巨头能否发展成为能够与世界最大制药集团竞争的全球性公司?日益紧张的地缘政治局势——尤其是与全球利润最高的药品市场——美国的关系——是否会阻碍它们的扩张?

瑞银医药分析师陈晨表示:“中国早期研发能力如今已具备全球竞争力。但在后期研发阶段——海外试验、监管申报和商业化——中国企业仍有很大的增长空间。”
她补充道:“这种情况不会永远持续下去。”通过与跨国制药公司合作将产品推向海外,中国生物技术公司可以“获得持续创新所需的资金,同时学习合作伙伴在临床开发和商业化方面的优势”。
“随着时间的推移,中国企业将建立起自己的全球竞争力,”她说道。
中国在全球药品供应链中的地位稳步提升。在上世纪90年代末和本世纪初,中国培育了一批仿制药生产商,他们复制已过专利期的药品。
随后,该公司开始供应活性药物成分,之后成为外包生物技术制造的首选目的地,后来又成为药物研发本身的首选目的地。
在每个阶段,代表生物技术公司开发和生产药物的中国临床研究机构(CRO)和合同生产机构(CMO)都积累了日益复杂的科学和工程流程方面的专业知识。
这一发展趋势使得药明康德和金斯瑞等外包公司不仅在中国,而且在全球生物技术公司中,都成为了药物研发的关键因素。
“美国生物技术行业有个笑话,如果你想做一项研究,你只需要‘用WuXi’就行了,”总部位于旧金山的生物技术公司软件平台Orchestra的创始人Ashoka Rajendra说道。
他说:“中国拥有一整套支持美国和欧洲研发的基础设施。起初,企业去中国是为了完成一些非常具体的任务,比如制造DNA或蛋白质。后来,工作的复杂性不断提升。不再仅仅是按照精确的指令完成任务,而是要开展研究并生成数据。”
埃根·佩尔坦就是这样一位依赖中国供应商的美国生物技术公司创始人。“最初,行业选择中国合同研究机构(CRO)是因为它们价格更低。但现在情况不同了;它们的价格都差不多。我们选择它们是因为它们效率高,而且能节省时间。”他说道。
对于年轻的生物技术公司而言,供应商的速度至关重要。“一个项目,美国合同研究机构(CRO)需要六到八周才能完成,而中国公司只需要三周左右……对于还没有收入的早期公司来说,每耽搁一天,就意味着要烧掉宝贵的资金,”佩尔坦说道。
过去十年间,同样的专业技术已从服务海外客户转向服务本土客户。中国的生物技术行业正经历着与汽车制造、消费电子乃至纺织业类似的转型:从低成本外包中心转变为拥有自主知识产权的产业。这种转变在生物制剂和细胞疗法领域尤为显著,这些领域依赖于快速实验和反复的实验室工作——而这些工作在中国执行起来既便宜又快捷。
麦肯锡大中华区生命科学合伙人张芳宁表示,变革的规模和速度或许会让一些人感到惊讶。“但这种增长的根源在于十多年来协同作用的多种因素:人才和资本的稳步增长;扶持性政策;强大的本地供应链;以及推动变革实施的工程师和科学家们的不懈努力。”
北京将生物技术列为优先发展战略领域,既是为了促进经济增长,也是为了开发适合中国人民需求的药物,从而加速了这一转型。
香港在2010年代中期推行了一系列改革,使生物科技公司更容易筹集资金并进行创新。随后,香港在2018年放宽了股票市场上市规则,允许尚未盈利的公司上市,由此引发的生物科技公司IPO浪潮也吸引了大量风险投资。
与此同时,中国药品监管机构放宽了某些类别创新疗法的临床试验要求,使候选药物的研发更容易推进。
Rona Therapeutics 就是这样一家受益者。这家总部位于上海的初创公司计划在香港上市,专注于RNA干扰疗法,该疗法可以抑制与肥胖等代谢疾病相关的蛋白质。Rona成立于2021年,目前已有15种药物在研,其中3种正在进行临床试验。
“由于中国药物研发成本远低于其他国家,企业可以负担得起更广泛的研发管线,”创始人兼首席执行官史诗婷表示。“美国公司可能不得不专注于单一资产,而香港上市的中国生物科技公司通常至少有10个候选药物。”
数据反映了这一转变。麦肯锡公司的数据显示,中国在全球创新药物临床试验中的份额已从2018年的8%上升至今年的30%。同期,美国的份额则从47%下降至36%。
中国生物技术的优势集中在那些需要密集工程技术和大量实验室工作来迭代和改进新疗法的领域。这一点在抗体药物偶联物(ADC)和多特异性抗体(一种能与癌细胞表面结合的免疫蛋白)中尤为明显。ADC 被称为“生物导弹”,能将化学物质直接输送到肿瘤部位。麦肯锡估计,中国企业在处于 I 期和 II 期临床试验的创新型 ADC 资产中占比 54%,在多特异性抗体方面占比 48%。
四川博科是一家上市公司,致力于开发靶向抗体偶联药物(ADC)疗法治疗癌症,目前有17种疗法正在研发中。2010年代初期,ADC因其强大的杀伤癌细胞能力而备受西方生物技术投资者的青睐。但由于难以控制其毒副作用,许多项目被迫停滞。
“抗体药物偶联物(ADC)具有更强的肿瘤杀伤力。2010年代的问题在于,没有人能够解决其毒性问题,”创始人兼首席执行官朱毅说道。他将这一挑战描述为一个工程难题:找到“正确的具体技术路径”,使高毒性有效载荷能够在不损伤健康组织的情况下攻击癌细胞。
他认为,在这方面,“中国公司具有天然优势”,因为中国拥有大量熟练的技术人员,可以快速开展实验,而且进行临床试验也相对容易。
麦肯锡公司表示,在中国招募患者参与临床试验所需的时间约为全球平均水平的一半,每位患者的成本比美国和欧洲低约 50%。
这种效率的提升不仅得益于中国庞大且老龄化的人口——其中许多人难以获得昂贵的治疗——也得益于其医院系统的结构,以及患者能够通过社交媒体了解正在进行的试验并直接参与志愿服务。
中国日益增强的实力吸引了众多跨国制药公司前来投资,购买或合作研发创新药物。据麦肯锡公司的数据显示,中国对外授权给美国和欧洲的药物份额已从2018年的2%上升至今年的20%。
并购交易的激增改变了上海汉坤律师事务所的顾律师等律师的工作内容。五年前,他主要负责中国企业购买外国研发药物国内使用权的交易。如今,他主要从事对外许可协议方面的工作,即中国企业将其自主研发的药物出售给跨国制药公司。
“对于大型制药公司来说,他们在中国签署的协议金额与这些资产未来的潜在收入相比并不算多,而且与专利悬崖带来的损失相比也微不足道,”他说。
尽管他见证了中国生物技术产业的快速发展,但他同时指出,中国生物技术公司要成长为像强生或阿斯利康那样规模的全球性制药公司,还需要“很多年”。目前,没有一家中国制药企业跻身全球市值排名前20的上市制药公司之列——而前三名均为美国公司。
再鼎医药首席运营官乔什·斯迈利表示,中国企业需要时间才能建立“着眼于全球发展的体系”。他说道:“未来几年,我们将继续看到中国涌现出许多优秀的创新产品。但在很多情况下,这些创新者需要合作伙伴的帮助才能实现发展。”
他们还必须建立国际销售团队,应对外国监管体系,并在中国以外拓展供应链,尤其是在西方政府大力推动制药等关键行业本土化生产的情况下。对于许多中国生物技术公司而言——这些公司往往盈利能力不足且收入波动较大——这些投资仍然遥不可及。
总部位于北京的百济神州生物科技公司(BeOne,前身为百济神州)已将其总部迁出中国,并被广泛认为是建立全面国际化运营模式最成功的中国生物科技公司。但其扩张得益于前所未有的数十亿美元融资,而其他中国生物科技公司无法获得如此巨额的资金。
尽管如此,四川百奥金的朱先生仍然对公司发展成为跨国制药公司的潜力持乐观态度。2023年,该公司与美国百时美施贵宝公司签署协议,共同开发一种用于治疗实体瘤(包括非小细胞肺癌和乳腺癌)的抗体偶联药物(ADC)。
对于寻求进入利润丰厚的海外市场(尤其是美国市场)的中国生物技术公司而言,此类合作至关重要。麦肯锡公司的数据显示,中国新药获得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FDA)批准的份额(新药是指含有此前未获批准的活性成分的药物)已从2018年的1%上升至2025年迄今为止的6%。
中国监管机构对药品定价采取强硬立场,这意味着企业必须拓展海外市场才能实现长期增长所需的盈利能力。“跨国管理会使复杂性和资源需求呈指数级增长,”朱先生说。“与跨国公司合作让我们能够直接学习全球运营的运作方式。这就像有一个私人导师,日复一日地指导你如何打造一家全球性企业。”
他补充说,与大型外国公司合作帮助四川百奥金了解了规模化发展所需的组织结构和能力。“我们借鉴了他们的模式,并在实践中学习。但我们也看到了大型制药公司的弱点——官僚主义和效率低下——这帮助我们在发展过程中避免了弯路。”
未来可能还会遇到更多阻碍。在华盛顿,越来越多的人对中国生物制药领域的崛起发出警告。美国议员一直试图限制对中国药品原料供应商以及合同研究组织(CRO)和合同生产组织(CMO)的依赖。去年10月,一群参议员质疑制药公司为何要扩大在中国的投资,并表示该行业需要将生产转移回国内,保护本土创新。
中国生物技术专家布拉德·隆卡尔表示,各国政府可能会决定直接干预。
他说:“美国和全球企业正在资助中国生物技术行业的崛起、教育和知识积累。中国生物技术行业现在就像一群大学生。[美国和其他国家]送他们上大学,资助他们。但他们终有一天会毕业,然后自力更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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